沙的轻响,当新雨过后泥土散发出潮湿的气息……他会有一种错觉。
仿佛微微并未真正离开。
她的气息,她的笑语,她指尖触碰泥土的温柔,她看着花朵绽放时眼里的光……似乎都融进了这片土地,融进了每一片叶子,每一缕根茎。
他盯着那些花,他看花根下的泥土。那是微微亲手翻松,拌了肥料,带着她指尖温度和气息的泥土。她曾笑着捧起一抔,说:“你看,这土多肥,肯定能把花养得壮壮的!”
他看着花瓣上滚动的露珠。像极了她偶尔落下,又被他笨拙拭去的泪。
他看着叶片上新抽的嫩芽。带着一种近乎鲁莽的生机,不管不顾地向上伸展。像她,永远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,撞进他死水般的生活,硬生生搅起波澜。
风带来一阵浓郁的花香,微微说过,这花叫“晚香玉”,白天不显,夜里香气才浓。她喜欢在夏夜搬个小凳子坐在花丛边,闭着眼,像只餍足的猫,深深吸着气,然后笑着对他说:“张起灵,你闻,香不香?像不像……嗯……像不像幸福的味道?”
幸福的味道……
张起灵微微阖上眼。鼻腔里充盈着那馥郁的甜香,耳畔却只有风过竹梢的声音。
他有很多话没说。
比如,在她最后那些意识模糊的夜里,他握着她枯瘦的手,想说的那句“别怕”。
比如,在她强撑着精神,笑着安排身后事,甚至开玩笑说要把花托付给他的时候,他想说的那句“别走”。
比如,在她终于沉沉睡去,呼吸变得微弱悠长,像一片即将飘离枝头的叶子时,他想说的那句“再见”。
都没说出口。
他习惯了沉默。习惯了将汹涌的情绪压进最深的潭底,用坚冰封存。可对着她,那冰层总是不堪一击,融化成一潭他自己都看不清的深水。他想说,却总在出口前被更汹涌的情绪堵住喉咙。
最终,只有沉默。沉默地陪伴,沉默地承受,沉默地目送。
现在,只剩下这片花。
他蹲下身,动作有些生涩。指尖拂过一片柔嫩的花瓣,触感冰凉。他记得她手指的温度,总是比他暖一些。
没说出口的“再见”,是不是也这样,被埋进了泥土里,变成一句,“好久不见”。
吴邪有时会来,远远看见他这样,便会叹气,轻手轻脚地放下一壶新茶,或是一些糕点,然后悄悄离开,不忍打扰。胖子也来过几次,想插科打诨打破这凝滞的空气,但最终只是挠挠头,坐在廊下陪他沉默一会儿,也走了。
张起灵想象着,当某一朵花在清晨的阳光下完全绽开,露珠在花瓣上滚动折射出光芒时,微微的声音会随着花香一同弥漫开来,“小哥,你看!今年的花开得特别好!”
或者,当一片新生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时,她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,蹲在他身边,指着它说:“快看!它又长大一点了哦!”
这念头近乎执拗,却支撑他走过无尽岁月。
理智清晰地告诉他,微微己经归于尘土,她的意识、她的笑语、她温暖的拥抱,都己消散在时光的长河中,再也不会回来。那泥土里长出来的,只是新的生命,新的轮回,与她无关。
然而,这份“知道”,并不妨碍他日复一日地站在那里,看着。
唯有在这片由她亲手赋予生命的花园里,在那无声的枯荣交替中,他才能捕捉到一丝慰藉。仿佛他与她之间,并非彻底的隔绝。
仿佛那些没说出口的千言万语,那些哽在喉头的“再见”,那些刻骨铭心的思念,都化作了滋养这片土地的养分,年年复年年。
这花朵,是微微留给他,最后的留言。
“我在。”
“别忘记我。”
“也……别太难过。”
风穿过花丛,带来一阵清香。一片茉莉花瓣被风卷起,打着旋儿,轻轻落在张起灵摊开的掌心。
他低下头,看着掌中那片柔软洁白的花瓣,指尖极其轻微地收拢。阳光透过花瓣,映出细微的脉络。
许久,他抬起眼,目光投向花园深处那丛开得正盛的茉莉。纯白的花朵簇拥着,在微风中轻轻点头。
张起灵摊开手掌,任由那片花瓣被风再次带走,飘向微微长眠的方向。
青石墓碑旁,不知何时,悄然钻出了一株稚嫩的茉莉苗,在微风中舒展着两片小小的绿叶,贪婪地汲取着阳光。
张起灵的目光落在那株新苗上,随着那新叶的颤动,轻轻摇曳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