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微微闪动了一下,很快又恢复了平静。他放下手中的粗瓷碗,碗底与桌面碰撞,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。
“我让你去传话,是让你用你的脑子,不是让你用你的命。”陈九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,但黄阿贵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心疼?或许是自己想多了。
“九爷……我呢条脊骨……本来都是靠你挺首的。以前都叫我老黄、阿贵,几多人看不起我,如今都唤我一声贵哥,我点会唔知为咗边个?能为九爷您做点事,便是……便是再挨几刀,都……抵晒。”
黄阿贵的声音有些哽咽,不知是因疼痛还是激动。
他挣扎着坐起来,又被陈九轻轻按下,看着黄阿贵张拉张嘴,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。
陈九坐到一边的椅子上,眼眉低垂。
“阿贵,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。你是不是觉得,唔应该同辫子党、红毛鬼班人合作?”
“你的伤要紧,躺好。”
“我更是信他们唔过。”
“成个金山啲所谓盟友,我边个都信唔过。”
“无论是麦克·奥谢那头饿狼,定是唐人街班净识内讧的老狐狸,仲有嗰班高高在上的鬼佬老爷……在他们眼中,我们华人,统统都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,任人鱼肉的牛马。”
“那……那咱们点解仲要……”黄阿贵更加困惑了。
“点解仲要同老虎借皮,引狼入室,是不是?”陈九替他说完了后半句。
“阿贵,你跟咗我都有一段日子。你觉得,我们华人在金山想生存,靠的係乜?”
黄阿贵被陈九这突如其来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,下意识地想要避开,却又被那眼神中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给牢牢吸住。
他嗫嚅了半晌,才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:“靠...靠九爷你够胆识同手段...仲有...班兄弟肯搏命...”
陈九摇了摇头,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:“这些,远远唔够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窗。
窗外,是沉沉的夜色,巷子里零星的灯火若隐若现,如同鬼火般闪烁。~如¢蚊^旺¢ ¨首?发^
“我们华人在呢片地,就似冇根浮萍。风雨一到,随时散档,甚至...粉身碎骨。”
“冇自己的地,冇自己的生意,连把声都冇人听……甚至,冇自己的律法同国家在背后撑我们。”
“堂堂大清国,连派去美国的钦差都係个鬼佬.....”
“嗰班白皮老爷,中意点就点,立啲乜鬼例来刮我们的皮,赶我们出他们的地头,甚至……随时取我们条命都得。”(中意点就点:爱怎样就怎样)
“所以,阿贵,”
陈九转过身,目光再次落在黄阿贵身上,那眼神中的冷漠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为深沉的、近乎绝望的清醒,“我们若果想在呢块地头真正企硬只脚,想我们啲仔孙唔使再好似我们今日咁任人鱼肉……”
“就一定要识得用尽所有用得着的力,箍实所有箍得到的人!”
“就算……那些力量是污糟邋遢的,那些人是信唔过的。”
“因为,我们没有选择。”
黄阿贵沉默了。他看着陈九那张因高烧而略显苍白的脸,看着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、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责任,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楚。
他忽然明白了,陈九的“冷漠”,并非无情,而是一种……在认清了现实残酷之后,不得不披上的硬壳。
“九爷……”
黄阿贵的声音有些干涩,他想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。他忽然觉得,自己以前那些在街头巷尾讨生活的小聪明,那些趋利避害的生存法则,在这个男人面前,显得如此渺小和……可笑。
他挣扎着想要翻过身,想给陈九磕个头,却被陈九按住了肩膀。
陈九叹了口气:“你想的也没错。于新条毒蛇,麦克只饿狼,冇个係善男信女。他们今日可以同我拍档,听日为咗着数反咬我啖,呢一点,我都睇得通透。”
“但是阿贵,你要睇清楚,”
“而家的金山,就似个大斗兽笼!”
“我们华人,就是俾人掟咗入笼的困兽!西周围实晒,啲豺狼虎豹虎视眈眈!”
“我们想在这里博命博啖饭食,净是靠自家这些力, 远远唔够秤!”
“同老虎剥皮讲数, 当然很危险!”
“但如果连同只老虎兜吓圈的胆都冇,咁就唯有坐在这里,等人将你撕到渣都冇得剩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