趴在坡梁上。坑底坑沿,社里点下的黑麦种子,在薄土下沉睡了一冬,又被三月的几场吝啬冷雨唤醒,终于顶开了土皮,探出针尖般的黄绿芽尖。
新筑的大型淤地坝二十三座,如同俯卧的土龙,牢牢锁住主沟的咽喉;一百八十九座中小坝星罗棋布。配套的储水塘,像大地干裂嘴唇上艰难含住的几滴泪珠,在沟底映着灰白的天光。三月的雨水,让塘底总算积起了浅浅的一层清水,浑浊,却珍贵无比。
张二牛蹲在自家负责看管的那片塬坡鱼鳞坑边。坑壁被晒得滚烫,坑底那点可怜的湿气早被吸干,只留下深色的印记。就在这印记里,几点枯黄色的细弱麦苗,叶子紧紧卷着,像握紧的小拳头,死死抵着毒辣的日头。那么瘦,那么黄,风一过就瑟瑟发抖,却始终不曾倒下。张二牛粗糙的手指悬在麦苗上方,终究没敢碰,只咧开干得起皮的嘴唇,无声地笑了笑。这点绿,这点活气,就是社里分粮的指望,是婆娘娃娃碗里的糊糊。
可这老天爷,像是专跟人作对。
刚进西月没多久,日头就猛地翻了脸,火伞高张。渭河的水眼见着一天天瘦下去,大片大片灰白的河床露出来,晒得发烫。塬下周边村落的老井,水位一降再降,打上来的水混着黄泥,又苦又涩。塬上塬下刚透出的那点稀薄绿意,像被架在火上烤,叶子迅速卷曲、枯黄。
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,在互助社之外无边无际的枯黄大地上疯狂蔓延。哭嚎、祈雨的锣鼓、为争抢最后一点泥浆水而爆发的咒骂和厮打,成了塬外唯一的声响。无数双被饥饿和绝望烧红的眼睛,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,齐刷刷转向了渭北塬,死死钉住了塬内那一片片在无边枯黄中挣扎求存的、刺眼的枯黄绿色。
塬下核心区,靠着多级淤地坝勉强引着沟底储水塘里那点浅水,维系着部分水浇地的灌溉。田里的黑麦苗长得慢,叶子也蔫,可在一片死寂的枯黄里,那点蔫蔫的绿,己是人间仙草。
更扎眼的,是塬坡上那十三万个鱼鳞坑。坑壁挡住了最毒的首射日头,坑底深处那点残存的湿气,如同母亲干瘪乳房里挤出的最后几滴乳汁,吊着坑里坑沿社里种下的黑麦的命。它们挣扎着,叶子是枯黄的,茎秆是纤细的,稀稀拉拉,瘦骨嶙峋,却到底还活着!那一片片焦黄大地上,无数点枯黄带绿的星火,灼烧着塬外每一双绝望的眼睛!
王氏抱着半睡半醒的琳儿,由吴妈打着把破旧的油纸伞遮着日头,慢慢走到塬边一处鱼鳞坑旁。她微微俯身,怀里的琳儿咿呀了一声。坑壁内侧,几株枯黄的黑麦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,叶片卷曲着,边缘焦枯,却透着一股子死死扎根的倔强。她抬眼望去。塬下,是靠着社里苦心经营的水利才勉强保住的一片蔫绿;塬坡,是靠着十三万鱼鳞坑和无数血汗才挣扎出的一片片枯黄星点;而塬外,目光所及,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、死气沉沉的枯黄。
李家塬高大的塬墙之下,景象己如沸水。
人潮,黑压压的人潮,像溃了堤的洪水,汹涌地扑到塬口。从塬外更远处逃荒来的乡民,拖家带口,面如枯槁,眼窝深陷。男人们眼神空洞呆滞,女人怀里抱着无声无息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婴孩。旱魃驱赶着他们,如同驱赶一群待宰的羔羊,聚集在塬墙根下。无数双浑浊绝望的眼睛,越过护庄营士兵手中闪着寒光的矛尖,死死攫住塬内坡地上那一片片在枯黄背景里顽强闪烁的枯黄绿点。那颜色,在他们眼里,就是仙宫的门缝里透出的光。
“老爷!开恩啊!让俺们入社吧!入社!”一个瘦得脱了形的老汉扑倒在滚烫的浮土上,额头抢地,扬起一小片黄尘。
“活路!给条活路!娃…娃快不行了…入社…能挖坑…能种地…给口水…”一个妇人声音嘶哑得像破锣,怀里的孩子小脸蜡黄,眼睛半闭着。
“入社!俺们有力气!只求入社!挣工分!换口粮种!换口水!”更多的声音汇聚起来,哀求、哭嚎、嘶喊,汇成一片绝望的狂潮,猛烈地拍打着塬口那道由护庄营和冰冷武器组成的堤岸。
李济生站在塬墙内一处望台上,手扶着被日头晒得滚烫的夯土墙垛。墙外那绝望的声浪,如同实质的滚烫砂石,扑打在他脸上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目光沉静,越过了脚下那片攒动的、黑压压的人头,越过了塬口森然的枪矛,定定地投向塬坡深处。那里,是十三万鱼鳞坑,是二百一十二座新筑的淤地坝,是去年一冬一春,塬上塬下万千社众用血汗和力气,从旱魃的牙缝里硬生生抠出来的一片片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枯黄绿色。风卷着沙砾和热浪,扑打在他脸上,也扑打在塬外那些跪地哀嚎的身影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