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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一个称呼,每一个细微的肢体角度,都代表着亲疏尊卑的微妙差异,一丝一毫错乱不得。稍有不慎,便可能使族中关系心生嫌隙。
人如流水,在府中各厅堂间穿梭涌动。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气味:昂贵沉檀的熏香、外乡人身上残留的旅途风霜气、精致点心的甜腻、厨房源源不断飘来的荤油香气……
提及厨房,其景象更是惊人。
自昨夜起,那十几眼灶台的火光便未曾黯淡分毫。大厨房连同后罩房临时增辟的灶口,数十名厨役忙得汗流浃背。各房各支带来的精于地方风味的私家厨子,也在此刻通通征调听用。
新鲜的牛羊禽鱼堆满院子,由专人流水般分送各处。蒸锅吐出的白气遮天蔽日,烤炉红光映得人脸发烫。
热气腾腾的主食、精心堆叠的菜肴,被仆妇和家丁接力般送入各厅堂。饶是如此,依然应接不暇。单是为了照料那千余张嘴,就动用了远超府邸常例十倍以上的人力。
喧嚣鼎沸之中,谢道临便是那个被推至漩涡中心的人。长房嫡长,未来的家主,此时谢尚书、谢相皆不在场,他这个年未及冠的少年郎,就是今日谢府唯一能代表长房、代表整个家族向西方亲族展现宗族颜面的“主人”。
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,将原主那份属于顶级门阀嫡子的优雅气度展现到极致。
每一次微笑都恰到好处,每一句问候都体贴周到,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持重,不疾不徐。
他穿梭在白发苍苍的耄老、久居地方手握实权的族叔、笑容谄媚依附谢家的远亲、以及众多目光炯炯打量着他的同辈子弟之间。
这浩荡亲族组成的人情罗网,既是谢家煌煌赫赫、枝繁叶茂的明证,也是压在继承者身上无形的、沉重的冠冕。它代表着绵延千年的规矩,一丝不苟的礼法,也通过这些维系了一张看不见却至关重要的权力图谱。
黄昏渐近,喧嚣如潮水般似乎有消退的迹象,实则只是转移去了更为盛大铺张的晚宴场所。
疲惫像一张无形的细密罗网,早己悄悄罩上了谢道临的眉眼。
平日处理外务的栖竹在这类场面不便近身,唯有挽兰在更衣换茶间隙能短暂服侍一二。
她看着他隐在温润表象下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空茫疲惫时,只能心疼地飞快递上一杯更浓郁的热参茶,用温热的巾帕替他轻轻擦拭额角几乎不见的虚汗,低声道一句:“郎君千万珍重。”
然而,厅堂内外,门廊各处,无数目光依然落在他身上。
这百门千亲的年节家宴,终究是谢家子孙必过的一道关。它的繁复冗杂远胜刀光剑影,它耗尽心力却不许人有片刻松弛。
这不仅是体力和精神的折磨,更是对一个世家子身份认同与责任担当的终极演练——在“自己人”的重重目光审视下,滴水不漏,稳如磐石。
华灯次第点燃,映照着府内依然鼎沸的人声和觥筹交错。谢道临深吸一口气,将杯盏中残余的温茶一饮而尽,挺首了背脊,脸上再度覆上无可挑剔的、端雅谦和的笑意,迎向又一波走上前来、手持杯盏准备敬酒的陌生亲族长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