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。
老人轻轻叹了口气,压低了声音,为他解释道:“那些鬼佬男女不忌,这后生仔是一个监工的相好,做的时候出了血,又被那鬼佬瞧见身上长了红疹子,怕是染上了什么脏病,所以才急着要弄个什么驱魔仪式,把他烧成灰,撒进甘蔗田里当肥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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焚尸堆准备好了。
梁伯叹了口气敲了敲铁皮桶,十六名华工立刻匍匐成圈,这是这是华工出海多年默认的规矩,给病患送终时,活人要当死人的棺材盖。
那个早己病入膏肓的福建少年,被两个监工粗暴地拖到了圆圈的中央。他的身上,被胡乱洒满了印着《马太福音》经文的纸片,据说是请来的西班牙神父施下的驱邪法术,能净化他那被魔鬼玷污的灵魂。
陈九不禁想起刚认识这个福建少年的模样.......彼时他还很爱干净,言谈举止间透着书香门第的气息。他说他父亲是广雅书院的讲席,家道中落才不得不出洋谋生。而今,这个满怀希望的年轻人,却要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结束自己短暂的生命。
今日又押送来六名惠州汉子的黄西被监工胡安抓做壮丁,要他为这些被他卖来的“猪仔”负责。这个人贩子陪着笑脸站在一旁,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滚落。
“叼他妈,晦气!”黄西小声咒骂,却不敢表现出半分不满。
这吃人的世道!
他捏着手帕站在上风处,躲开臭味,“张阿财自愿献身肥田,尔等需念咒助其早登极乐。”
“自愿个屁!”有人小声骂道,“狗日的假洋鬼子!”
陈九听见少年胸腔里发出的嗬嗬声,像漏气的风箱。
一首闭目沉默的老华工梁伯,此刻依旧一言不发。
“吃断头饭!”
监工胡安踢翻木桶,一堆霉变的木薯团滚进甘蔗渣堆里。
阿萍见状,突然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,手忙脚乱地用几片宽大的甘蔗叶裹起三个还算干净的木薯团,飞快地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里,想偷偷带回去给那个还在发着高烧的客家仔阿福。
西班牙监工的鞭子刚要落下,福建少年突然痛苦的抽搐着唱起童谣:“月光…光…..照地堂…”
这旋律简单而悲凉,少年的声音虽然微弱哽咽,却如一记重锤,敲打在每一个华人的心魂深处。那是家乡的歌谣,是他们儿时记忆中最温暖的旋律。
陈九的脚镣猛地收紧,拉的脚踝生疼。
黄西的金牙在火光里闪了闪,突然沉默。几息之后改用家乡话:“后生仔,去给他个痛快。”
他递来短刀。
匍匐的人群中央,福建少年突然恢复清明,看着持刀而来的陈九,微不可察地点点头。
陈九看着眼前这个虽然风吹日晒,但仍然跟他们这些粗人不一样的清秀面孔,不禁为他眼里的恳求心痛。
刀尖刺入心窝的刹那,陈九感觉有硬物抵住掌心。
少年的手指夹着半片银币一样大小的玉,偷偷塞了过来。陈九心头一颤,赶紧攥在手里。
火堆逐渐燃烧,烈焰升空扬起两三米高。
染了脏病,监工们也很紧张。
这种病他们知道会传染,因此专门从牙缝里挤出银币,请了西班牙神父来“做法事”。等烧起来之后,神父走到旁边念念有词,胸前挂着晃眼的十字架,手里的瓶子撒出一道彩虹。
“烧路引咯!”
梁伯突然用尽全身力气,发出一声嘶哑的悲吼。匍匐在地的华工们,纷纷从怀中摸出早己准备好的黄表纸,点燃后,朝着火堆的方向扔去。无数燃烧的纸钱灰烬,随着灼热的气浪盘旋上升,在昏暗的天空中,如同无数只黑色的蝴蝶,翩翩起舞。
“礼成!”
黄西也象征性地从怀中摸出几张纸钱,随手洒进了火堆。
返工时,陈九偷偷打量了那块玉片半天,没看出什么名堂,只在内侧看到几个小字,“致公堂丁卯”,不知是什么意思。
傍晚时分,扛着沉重的甘蔗捆,再次经过那早己熄灭的焚尸堆时,陈九不小心踢到了一个早己被烧得焦黑的头骨。
只念过陈家祠堂私塾的陈九对福建少年一首很尊敬,还想让他帮自己写封家书。
可惜还没说上多少话就变成了随风飘散的灰。
蒸汽机重新启动时,滚滚白烟从泄压阀喷出,在黄昏中逸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