都是这些臣子用来谋夺他权力的幌子!康梁是!
谭嗣同是!连这些联名上奏的新党官员,也都是!
他们一个个,都想把他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!
“乱臣贼子!乱臣贼子!”
光绪狂怒地咆哮着,双手抓住奏折的两端,用尽全身的力气,狠狠地、一下又一下地撕扯着!
“嗤啦——!嗤啦——!”
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惊心动魄!
坚韧的宣纸在他手中发出痛苦的呻吟,被粗暴地撕开、再撕开!
墨迹淋漓的纸片如同黑色的蝴蝶,纷纷扬扬地从他颤抖的手中飘落,散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,散落在那一滩尚未干涸的茶渍和碎瓷之上。
王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,跪伏在阴影里,身体抖如筛糠,连头都不敢抬一下。
光绪疯狂地撕扯着,直到那份奏折在他手中彻底变成一堆零碎的、布满褶皱和裂痕的纸屑。
他喘着粗气,胸膛剧烈起伏,将手中最后一点碎片狠狠掷在地上,仿佛扔掉什么肮脏污秽的东西。
暖阁内一片狼藉。纸屑散落一地,烛光在光绪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。
他站在那里,看着满地的碎片,胸中的怒火渐渐熄灭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、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虚无。
撕碎了奏折,又能如何?能撕碎太后画下的红线吗?能撕碎满洲勋贵的反对吗?能撕碎自己这摇摇欲坠的帝位吗?
愤怒过后,是更深重的疲惫和绝望,如同冰冷的潮水,将他彻底淹没。
他缓缓地、踉跄地转过身,不再看那满地的狼藉。
暖阁深处,靠墙立着一面巨大的、光可鉴人的水银玻璃镜,那是西洋进贡的稀罕物。
光绪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一步一步,僵硬地朝着那面镜子走去。
镜中,清晰地映出一个苍白、憔悴、双眼深陷、头发凌乱的身影。
明黄色的龙袍穿在他身上,非但没有帝王的威严,反而衬得他更加形销骨立,像一件挂在衣架上的、不合身的戏服。
光绪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,眼神空洞,嘴角却慢慢扯起一个极其古怪、极其凄凉的弧度。
“汉献帝……”他对着镜中的影像,喃喃自语,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夜风,却充满了刻骨的嘲讽和悲哀。
“朕若成了那汉献帝……”他顿了顿,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而怨毒,死死盯住镜中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一字一句,如同诅咒般从齿缝里挤出来:
“尔等……便是董卓!”
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幽幽回荡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。
说完这句话,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。
他不再看那镜中可悲又可笑的帝王幻影,猛地转过身,脚步虚浮地、跌跌撞撞地朝着暖阁那扇通往西边的小门走去。
那里,是通往瀛台孤岛的必经之路。
王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,想去搀扶,却被光绪那失魂落魄、生人勿近的气息骇得僵在原地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。
光绪独自推开了那扇沉重的、雕花的木门。门外,是更深沉的夜色。
清冷的、带着水汽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,吹得他单薄的龙袍紧贴在身上,带来一阵寒颤。
也吹得暖阁内唯一的烛火疯狂地跳动了几下,最终,“噗”地一声,彻底熄灭了。
整个东暖阁,瞬间陷入了完全的黑暗。
光绪的身影,融入了门外的无边夜色里。
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,步履蹒跚,朝着那片被太液池水环绕的、名为“瀛台”的孤岛行去。
惨淡的月光,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吝啬地漏下几缕,斜斜地洒落在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顶上,反射着幽冷的微光,也在地上投下他孤独而细长的影子。
那影子,被月光拉扯得扭曲变形,细长得如同一条在冰冷石板上无声爬行的锁链。
又像一个拖着沉重镣铐、走向囚笼的绝望囚徒,慢慢地、无声地,消融在紫禁城庞大而黑暗的宫墙阴影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