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那里赫然盖着两方朱红大印!一方是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关防”,线条方正,威仪深重;
另一方是“两江总督衙门关防”,气势磅礴。在这两方代表帝国最高层权力的印信之下,另有一方略小的、却更为关键的印鉴:“总税务司赫德印鉴”。
文书内容清晰载明:兹授权胡雪岩,为西征筹饷事,可指定上海、江海、浙海三关洋税,作为向外国银行借款之专项抵押担保。
自借款生效日起,三关洋税优先偿付本息,由总税务司署直接监管执行。
桑顿捏着文书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,指关节微微泛白。
那三枚朱红的印信,尤其是赫德那个象征着海关实际控制权的印鉴,像烙铁一样灼烫。
他抬起头,目光锐利地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长袍马褂的中国商人。
这不再仅仅是一个钱庄老板,其背后运作的能量,已然直抵帝国财政的命门。
“胡先生,”桑顿的声音低沉了许多,刚才那种职业性的傲慢被一种凝重的审视所取代。
“这确实……出乎我的意料。看来,贵国朝廷的决心,比我们预想的要坚决得多。”
他放下文书,身体也下意识地坐直了,“那么,我们是否可以具体谈谈,贵方期望的借款条件了?比如,期限,以及……利率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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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雪岩心中那根紧绷的弦,终于随着桑顿语气的微妙转变而稍稍松弛了一分。
他脸上那圆融的笑意重新浮现,却比之前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。“桑顿先生是明白人。”
他颔首道,“期限,自然是越快越好,军情如火。至于利率……”
他故意停顿了一下,目光扫过对方,“阜康的信誉加上三关的洋税,如此双重保障,我想,年息十厘(10%),应当是双方都能接受的公道之数?”
“十厘?”桑顿身旁那位一直沉默的副手,一个精瘦的英国人,忍不住失声叫了出来,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。
桑顿本人也皱紧了眉头,这个数字显然大大低于他们的心理预期。
“胡先生,”桑顿的声音恢复了冷静,带着金融家特有的算计。
“您应当清楚,如此巨额的贷款,又是用于风险极高的军事行动,十厘的利率,在伦敦或者纽约市场,都是闻所未闻的低廉。我们承担的风险,需要更高的回报来覆盖。年息十五厘(15%),这是我们的底线。”
“十五厘?”胡雪岩微微挑眉,脸上的笑容不变,眼神却锐利起来,“桑顿先生,您刚才也看到了,这担保物,是大清朝廷的赋税命脉,非寻常可比。若按十五厘计,三年期借款,仅利息便接近百万两!这非助饷,简直是趁火打劫,吸我西征将士的血髓了。”
他轻轻摇头,语气斩钉截铁,“十一厘,这是阜康能接受的极限。”
谈判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。阳光斜射,在两人之间拉出长长的、沉默的影子。数字的拉锯,如同无形的刀锋在交锋。
桑顿抿着嘴唇,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。
胡雪岩则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祁门红茶,慢慢啜饮着,目光平静地望向窗外黄浦江上穿梭的轮船,仿佛那激烈的讨价还价与他无关。\x~i+a.n,y.u-k`s~.?c`o_m?
僵持,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,沉沉压在华丽的地毯上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,会客室沉重的橡木门被轻轻敲响。
桑顿的秘书快步走了进来,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桑顿的眉头猛地一跳,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,随即迅速转为一种被冒犯的愠怒。
他猛地抬头,目光如刀锋般射向胡雪岩。
“胡先生!”桑顿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,“就在我们进行如此重要会谈的同时,您竟然还派人去接触法兰西东方汇理银行(banque de l'indochine)的代表?您这是什么意思?是对汇丰诚意的不信任?还是想待价而沽?”
这突如其来的质问,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巨石。
胡雪岩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,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,随即迅速被一种洞悉世故的了然所取代。
他放下茶杯,脸上不仅没有半分被拆穿的窘迫,反而浮现出一种更加深沉、更加难以捉摸的笑意,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