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花园深处,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,驱散了深秋的寒意,却驱不散一室浓得化不开的酒气与愁绪。~咸~鱼/看\书^ +冕+费·岳^黩*辛温平穿着一身朴素的棉布紫袍,褪去了帝王的华服,也仿佛卸下了部分沉重的盔甲。她歪在矮榻上,素日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迷离的水雾,白皙的脸颊染着不正常的酡红。她手中攥着一个粗糙的陶土酒坛,坛口倾斜,辛辣刺鼻的关外烈酒汩汩而出,被她一杯接着一杯,近乎麻木地灌入喉中。
地上已有两个空坛歪倒。辛温平并非海量,这半坛烈酒下肚,早已是强弩之末。整个世界都在旋转、扭曲,眼前苏鸿雪那张清俊而担忧的脸也模糊不清。长久以来被冰封在帝王铁血之下的泪腺,终于在酒精的催化下彻底决堤。那个幼时总爱追在阿姊辛兆身后、受了委屈便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哭包,仿佛挣脱了层层枷锁,毫无形象地回来了。眼泪混着鼻涕,狼狈地淌过她精致的下颌,滴落在紫袍的前襟,晕开深色的水痕。
苏鸿雪跪在她榻前,脊背挺直如青松,眉头紧锁。他已劝了许久,声音放得极轻极柔,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:“陛下,此酒性烈,饮多伤身。您龙体为重,勿要再喝了。”他回京顶替田昭出任内史已有半月,这半月来,眼见着辛温平以近乎自毁的速度处理完贺兰许、章云舟的后续,将后宫彻底清洗,又将田昭等一批年轻得力的寒门官员调离中枢,派往地方历练。她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,用无尽的事务麻痹着内心的空洞与剧痛,直到今夜,在这无人的暖阁,被烈酒撕开了所有伪装。
他们今日本在含元殿议事,已经过了散值的点许久,辛温平总还记着苏鸿雪幼时好吃,直道今日叫他饿着了,遍着御厨做些好菜来。刚吩咐下去,就听程思威说暖阁前的木芙蓉开了,辛温平便说去暖阁用膳。这也不是辛温平头一回留臣子用膳了。
偏生用膳闲聊时谈起了过去在洛阳的日子,辛温平心中陡生忧愁,又让人送了两坛可贺敦送来的烈酒,要苏鸿雪陪着喝。三碗下肚,辛温平就哭了起来。
“鸿雪……”辛温平含糊地唤了一声,忽然伸手,冰凉带着酒气的手指一把抓住了苏鸿雪的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。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,定定地看着他,那眼神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,“朕把她们……都送出去了……阿昭去了剑南道,那么远……朕的身边,如今只剩下你一个知心人了啊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,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,“星梵也走了……阿舟……阿舟他还是朕亲手送的他……鸩酒,一杯下去……他就再也不会恨朕了……”
她语无伦次,颠三倒四,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苏鸿雪的手背上,灼得他心口一阵抽痛。钱星梵的猝然离世,章云舟的饮鸩自尽,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,在她心上剜出了深可见骨的血洞。.幻*想′姬+ ′毋¢错/内?容¢此刻的辛温平,不再是那个算无遗策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帝,只是一个被无边孤寂和悔恨淹没的可怜人。
苏鸿雪的心被狠狠地揪紧。他反手轻轻回握住辛温平冰凉颤抖的手,试图传递一丝暖意和力量。
“陛下,”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,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,“臣在。臣一直都在。”
辛温平像是没听见,只是抓着他的手,哭得更凶,像个迷路的孩子:“鸿雪……你知道吗……朕好怕……怕这偌大的宫城,最后只剩下朕一个人……怕这龙椅……冷得刺骨……”
看着眼前这卸下所有防备、哭得肝肠寸断的帝王,苏鸿雪只觉得一股压抑了十余年的热流直冲头顶,撞得他理智的堤防摇摇欲坠。那些深埋在心底、日日夜夜鞭策他前行、支撑他熬过无数寒窗孤灯的隐秘情愫,如同困兽般咆哮着要冲破牢笼。酒气氤氲的暖阁,脆弱落泪的君主,这氛围太危险,也太……诱人。
“陛下……”苏鸿雪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,他抬起眼,目光灼灼地迎上辛温平迷蒙的泪眼,那眼神不再仅仅是臣子的恭谨,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炽热,“臣……有些话,藏在心底多年,今日斗胆,想禀明陛下。”
辛温平似乎被他眼中陌生的火焰烫了一下,哭声渐歇,茫然地看着他。
苏鸿雪深吸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,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地砸在暖阁寂静的空气里:
“臣现在知晓,当年在洛阳,是陛下算计了臣。可臣不怨陛下。臣刚到洛阳时,旁人都看不起臣,只有陛下您,热心地带着臣去逛洛阳,明明是河曲书院的学子,却没有一丝傲慢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