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29年年底,我在马赛登岸。海上走了一个星期货轮开得吭哧吭哧。我躺在甲板上,脑袋枕着一盘绳索,悄悄思考问题。年纪不过二十五岁,流放倒经历过两次。这倒没什么,天生的革命者,受迫害不在乎年龄大小,只有安居乐业的人才怕播迁失所。巴勒斯坦的石子地并不怎样宜于安家种菜。
我瞧见天边的法国海岸,旧梦居然成为事实,快活得什么都不去想了。这不到了法国了吗?
很难想象,对我这么一个没有国籍的年轻人来说,法国这个词有着多么动人的魔力。二十年代,东欧的移民一般想当美国大叔。自己的亲故,不在华沙,便在布加勒斯特。百老汇的擦皮鞋小孩,居然当了实业家,多么能鼓舞人的事业心啊!但是,一个共产党青年,1930年才二十五岁,由于警察寻仇,被逐出了故土,自然而然投入朝不保夕的阶级斗争,到处贩卖革命对这样一个人来说,还有什么可以迟疑的?他的眼光不是射向红墙,当然便是射向巴士底狱广场。
对政治流亡的人来说,法国就意味着革命。在这儿,巴黎公社的社员们曾冲向九霄;第十七团的士兵,曾跟发怒的葡萄工人交朋友;造反的旗号一向高高飘扬,地方再远也望得见,所以流民逐客无不向这里会齐。当然,任何革命者,想找第二祖国,必然首先看中法国,可是法兰西第三共和国,却并不是真正的庇护所。当然,那儿的警察跟在其他民主国家一样,都善于吹毛求疵。讲工作呢,乡绅们的共和国,惯把最苦的活计给外国人去做。但是,这儿的法制,只要善于对付,总有空子可钻。具体些说,任何共产党人都知道,到了法国,总有党员同志可以指靠,而任何犹太人则可以在犹太人的团体里找到朋友。因此,我想到犹太工人中间去活动,因为,我知道党的工作正在发展,很需要干部。最有力的理由则是,我手里有过境签证,法国的大门向我开着。问题是要住得下来。身上盘缠已经不够再往前走,只好在马赛呆了两个星期。加纳比艾尔大街的气氛实在不错。可是我找到的临时工作,却把我整天关在一家小饭铺的厨房里。吃饭不要花钱,工资可以拿来买套衣服。今天看来,这种细节,显得有点好笑。
我活到二十五岁,还没有穿过整套西服。在巴勒斯坦,大家只穿短裤和短袖衬衫。我一秒钟也没想过能衣衫褴褛走进巴黎。身上穿了新衣服,老瞧着镜子里面的新人,不由得回想起家乡的犹太人,动身到美国去以前,怎样的置办行装。
我走下火车,脚下踩上巴黎的街石,不免感到自豪。手里的小提箱,一半空着,那有什么关系呢?我知道要上哪儿去。我童年的朋友,阿尔托·斯特罗姆,一年前便离开巴勒斯坦,到巴黎居住。他的专业是铺楼板。找工作很容易。开给我的地址是:巴黎第五区,阿拉斯街九号,法兰西旅馆。我看了挺佩服。第五区,不就是拉丁区吗?学生区嘛!法兰西旅馆!这么漂亮的名字,一定是皇宫般的大饭店呀!斯特罗姆成了资本家啦!他信上不是说,可以在他那儿住些时候吗?我走进一条又暗又狭的小街。九号是一座小楼房,门面灰暗,招牌上“法兰西旅馆”几个字已经风吹雨打,剥落殆尽。我打听斯特罗姆先生的房间。原来高高在上,就在屋顶下面。我推开门,一眼瞧出了屋子是多么“富丽堂皇”。一张大床几乎占了整间屋子。墙角里一个小脸盆,窗前一张缺腿桌子,门上钉钉子挂衣服,这就是家具。
我马上理解房客的选择。法兰西旅馆房租特便宜,警察也管得松些,朋友都好来分享。床很宽,可以横睡。睡到早上,人添到四五个,并不稀罕。没地方睡的人,给下面守夜的人几个小钱,便可以上来占个空位子。
麻烦的是,臭虫闹得凶。有一天,我们买两瓶酒喝着,把旅馆改名为臭虫旅馆。
我决定到巴黎大学报名,当旁听生。只要能向警察厅证明,我确实能够维持生计,那末居留证是不难领到的。我的朋友们早已解决了这个问题。他们先汇一笔钱到家乡去。款子的数目大致符合警察厅规定一个月的生活费。亲友们接到款子,马上汇回巴黎,然后换一个人又汇回去。这样一来,我们便能把汇单去向警察厅证明,我们按期收到波兰寄来的月费。
我来到巴黎几个星期,便领到居留证,限期六个月。到达的头一天,我就和党组织挂上了钩。自从离开巴勒斯坦,我便在衣服里子底下藏着巴共中央的介绍信。我把信交给一位负责同志。他主管外国工人,所以我是由他接见的①。
我们讲好,等我找到工作,就开始活动。可是,找到稳定的工作等于做梦。外侨劳工顶多只能指望搞到一些时断时续的小工作。建